房门吱呀地打开了。听见动静的雷奥从门外小跑进来,一边热情地摇晃尾巴,一边朝着小主人的脸上猛涂口水。它已经是只很老的狗了,自从在两岁时被邻居送给俞庆殊以来,它一直都对母女两人忠心耿耿——马尔科姆的情况有点例外,雷奥似乎对这个经常消失并带有陌生古怪气味的男人心存疑虑。它允许他以和平的姿态加入这个家庭,可如果马尔科姆假装要对詹妮娅动手,那它就要尽情地大喊大叫,再趁机拆掉一些它不喜欢的东西了。

    詹妮娅把雷奥推到一边,又摇摇晃晃地爬回到床上。既然她已经用周五的晚上查了那么久的资料,那就完全有资格在周六上午睡个懒觉。她在白天更容易睡着,或许因为白天的噪音大多来自屋子外头。她先是把脸埋进床单里,又尝试把枕头盖在脸上,两种办法都不怎么舒服。她的遮光眼罩大概被雷奥偷偷埋起来了。

    雷奥没有继续烦她,也许因为它还没有玩腻院子里的蝴蝶,不急着让催促詹妮娅带它出门。在俞庆殊出差的日子里,它经常肆无忌惮地在走廊上留下许多泥脚印,甚至不动声色地蹭到床上与小主人一起睡觉。尽管它擅长带着无辜呆滞的眼神猛摇尾巴,家里没人不知道它是只相当狡猾的狗。

    狗不放过任何可能得到好处的机会。詹妮娅把头扎在枕头里想。犬科动物不是最出色的,不是最聪明的,可它们的韧性和耐性着实惊人。犬科动物杀死的人远多于猫科,而其中狗又远多于狼——不过,它们在杀人这项成就上还是逊色于蚊子、病毒和人类自己。从这个角度看,人类的死神当然不会是一只狗……那怎么解释阿努比斯呢?她实在不该想这些有的没的。现在,周末清晨的睡眠比什么都可贵。她要努力抓住梦乡甜美的余韵,就算梦里有个太阳莎莉奶奶也在所不惜。

    门铃就是在这时响起的。它回荡在整个屋子里,紧接着雷奥就狂吠起来。那是种带着虚张声势的凶狠的叫声,由此可以听出来者并非一位常客,但也不曾列入谢绝访问的黑名单詹妮娅迷迷糊糊地想到可能是她妈妈从网上订购了什么东西。并不要紧,快递员会打电话给她妈妈,然后把东偶西留在门口。像在雷根贝格这样的小地方,社区里的居民几乎都彼此认识,没人会去偷她家门口的东西——再说还有雷奥呢。它可谈不上是位人见人爱的天使甜心。

    詹妮娅把脸从窒闷的被子里探了出来,使劲地呼吸新鲜空气。可是被子外头的光线又是那么亮堂,她恼火地用胳膊遮住眼睛。但这也不是个能让人放松入睡的好姿势。

    她小时候从来不烦恼怎样在白天睡着。詹妮娅沮丧地想。真奇怪,以前她总是在夜里听觉敏锐,思维活跃,白天则能在最明媚的阳光下安然睡去。她还真的相信自己或许是某种天生的夜行动物呢。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日光带给她的不再是放松和安全感,而是被日常与社会甩到后头的焦虑。这就是成人的世界,亲爱的!

    她把手臂从脸上甩开,胳膊撞到一个粗糙的球体。詹妮娅怀疑又是雷奥偷偷把玩具叼上了床。她摸索着抓住那个球体,用惺忪睡眼使劲地去瞧。不是网球或老鼠玩偶,而是一团揉皱的报纸。她迷迷糊糊地把它展开,露出中间版面的方形空洞。在空洞之后,那张昂蒂小姐慷慨相赠的海蛇皮正悬挂在橱柜顶端,栩栩如生而又暗含险恶地望着她。

    这张报纸上的空洞令詹妮娅突然清醒过来。那是种非常突兀的转变,就像按下了某种开关,她一下就把太阳莎莉奶奶与她召唤来的德语死神忘得精光。当然了,雷奥不会叼着刻刀在报纸上裁走如此精确的一块报道。那是昨晚她自己干的。那被裁走的剪报如今挂在她的“侦探板”上——至少马尔科姆是如此称呼那个东西的。每个侦探游戏里都得有这么一块板子嘛,他说,那是让玩家们进入解谜环节的最好时机。

    詹妮娅当然有自己的“侦探板”,并且是一块古典雅致、举世无双的“侦探板”。它出自马尔科姆的妙思,而材料则是收集自周边树林的落木和邻居们在义卖会捐赠的绒布、雕花与颜料。当这些平平无奇的杂物落入艺术家之手时,就变成一件深红绒面、淡金边框上缀满四叶草与野滥缕菊的精美工具。然后他再用画满问号与放大镜的包装纸将它裹好,成为一件送给心爱女儿的生日礼物。一件纯粹的雷根贝格的产物,他曾愉快地说,送给雷根贝格本地最有名的侦探!

    即便如今詹妮娅对于侦探工作有了更多现实而非浪漫化的了解——比如实际上如今没多少侦探还在用这样过时而低效的工具来做认知映射,他们大可以在电脑上做出更安全私密而又详尽周全的思维导图,然后打出一摞厚厚的案情提要,或者干脆打开投影仪与智能电视——可她依然很喜欢这块漂亮的挂板。她亲手用图钉把它固定在正对床铺的空墙上,用它来追踪某个学校同学的课间失踪之谜,或是她的邻居为何总是夜半悄悄出门。她还曾经抓起一枚图钉,把她前男友的照片钉在绒面上,再用红绳将照片与一则关于当地毒品的新闻报道串联起来。事后的结果证明,她的想法尽管不是完全正确,可也多少抓住了关窍。

    这曾经是这块信息板上所承载的所重大的线索,而在那之后詹妮娅对于这个游戏的兴趣却慢慢削减了。并非因为前男友的事吓坏了她妈妈和老哥,她是主动放弃的。当世界不再以幻想,而是现实的形态暴露在她面前时,她就和所有曾经强烈沉迷于侦探的人一样,意识到自己的推理终归只是儿戏。再不会有真正的侦探活跃于现实,如今是技术与信息的时代了。更重要的是现实——现实永远不会像里那样提供完美不缺的推理环境。它不会给你全部的情报,只能让你试着在自己的经验范围内把事情说通。要把一件事在表面上说通是很容易的……可你也许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是否猜对了。

    “侦探板”从此被她冷落下来了。红绳空荡荡地垂挂在生锈的图钉上,就像那把搁在床底的乌克里里一样无人问津。直到昨天,它的主人再一次站在墙壁前徘徊,把一小片剪报,或是打印出来的旧照片钉进绒面里。她的眼中又焕发着思索的光,在想象力钩织的密林中探索搜寻。

    在“侦探板”的最下方贴着一张打印出来的照片。入狱以前的伦尼·科莱因用他食人鬼般的眼睛正对着镜头。关于他当年入狱情况的纸质报道已经难以寻觅,詹妮娅是从新闻网站上下载了这张照片,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有这么一双魔鬼的眼睛正在暗处窥探。在科莱因照片旁边钉着的则是小片崭新的、还散发着一丝印刷墨水气味的剪报。詹妮娅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这么一份——律师的文件档里空间宝贵,她妈妈早就不看纸媒了——然后她亲手把它剪下来,怀着隐秘的亢奋与忧虑按上图钉。

    这一小块报道原本处于报纸上相当不受重视的板块,撰稿人轻描淡写地向读者讲述一家监狱由于白蚁侵蚀而发生塌陷。有几名囚犯因此而行踪不明。文章想暗示的答案无疑是他们都死在了废墟下,有待效率低下的施工团队把他们的遗体挖掘出来,可詹妮娅并不这么想。她想不通白蚁为何要对水泥建筑产生兴趣,而每当她凝视蓄水的盥洗池或积雨的洼地时,伦尼·科莱因那食尸鬼般的眼睛都在水影中若隐若现。

    这是一个未解之谜,詹妮娅躺在床上想,并且还是极为危险的一个。她很庆幸昂蒂·皮埃尔并没有把她在海滩度假时失踪的那一夜告诉她妈妈,以此免去了一次重大的家庭风波(甚至还会有禁足与检讨!)。但她并不是个小鬼了,早就明白这世上有得是比发怒的家长可怕的事。要是伦尼·科莱因出现在她家门口……

    睡意已经完全从詹妮娅身上消退了。她睁大眼睛望着侦探板,心里盘算是否有机会去那座监狱看看。并不是个特别好的主意,那里多半什么也没有了,而且她也没有多少空闲。也许她不该从科莱因入手。有另一条更明确的线索可以让她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没有把“那个人”的照片挂上去。不是因为她找不到合适的图片——反正就在她老哥的社交账号首页上挂着呢,尽管都是些学生时代的集体旧照片,她敏锐的观察力能帮她轻松地从众多穿着校服的呆滞面孔中找出熟悉的那张。“手套先生”看起来变化不大,她在打量照片时这么琢磨,她老哥看起来就很不同了,多少有点像个可疑分子。可是人本来就应该变化,不是吗?也许“手套先生”只是看起来不怎么显老——瘦瘦小小的尤迪特看上去就一点都不像她的同班同学,不过她仍然坚持他很可疑。如果他十几年后还是没有变老的迹象,她是不会觉得特别吃惊的。

    楼下的某种动静打断了詹妮娅的思绪。她敏锐的听觉告诉她,楼下似乎有点不同寻常的动静。雷奥有时会和它心爱的布偶玩玩翻滚游戏,或者对着沙发背来一次冲刺撕咬(尽管如此詹妮娅认为它在猎犬中已经相当乖巧了)。詹妮娅早已经学会了分辨不同噪音所暗示的娱乐活动,可这次有点不一样。她觉得自己隐约听见的滚轮划过粗糙地面的声音。是有什么人拉开了客厅里那把吱吱嘎嘎乱叫的木头椅子吗?或者那只是来自院子外头的噪音?她有时是会弄错的,毕竟发达的想象力并非时时刻刻都没坏处。

    她没有听见雷奥的声音。无论是迎接喜爱的熟人还是可疑的生人,雷奥总不吝惜用它最大的音量表达观点和情绪,哪怕来的是只想要搜刮垃圾桶的饥饿浣熊。可是现在,楼下的客厅里那么安静。詹妮娅坐在床上仔细倾听着,感到背上的汗毛像猫那样竖了起来。这下好了,她非得亲自去看看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