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成今日装束齐整,盔甲分量颇为沉重,全无防范的情况之下落马,被掼得七荤八素,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那一声呐喊,以及开弓放箭等声音都不曾听到。拼尽全力翻转身形,刚刚把脸转过来,便看到明晃晃得槊锋紧贴着自己的面门。

    死亡的威胁摧毁了世家子所有体面,出于求生本能,李建成顾不上身份体面,连忙一个“懒驴打滚”向旁一路翻滚。明知道自己翻滚的速度肯定赶不上对方追击,只要再补一槊定然会要了自家性命,可他还是竭尽所能地翻滚着。只要多活一刻就值得!

    但是鱼俱罗的马槊并没有跟着刺过去,一击不中的鱼俱罗收回马槊,不再理会李建成,而是紧盯着这支自小路杀出,沿着河岸向自己飞速冲来的援军。

    李建成也耗尽了所有的气力,再也翻滚不动,就这么躺在地上,顺着鱼俱罗的视线看过去。他这时也发现了鱼俱罗未曾赶尽杀绝的原因,并非是手下留情或是一时失手,而是自家的救兵终于赶到。

    两面认旗并排高举。其中一面正是自己的二弟李世民,另一面认旗则写着“神武徐”的字样。认旗之下,李世民手持大弓策马疾驰,另一面认旗下,则是个头戴怒目金刚面覆,身着乌黑扎甲的战将。胯下骑一匹毛色乌黑的宝驹,手持马槊,正向着鱼俱罗冲去。

    水面上,李建成的战船依旧在燃烧。这黑甲黑马的骑士在火焰映照下,俨然是一尊自阴曹地府一路杀出,突然出现在人间的魔神,再配上那怒目金刚面覆,更增几分狰狞。李建成出身名门目高于顶,这一刻却也不由得呼吸凝滞,对这未曾见过面的军将竟生出一股畏惧之意。

    在两人身后,则是列阵冲来的玄甲骑兵。这支骑兵的存在李建成早已知晓,在晋阳的眼线以及四弟李元吉,早已将这支骑兵的情形写成书信向自己说明,他也想要设法把这支队伍弄到自己手下只是未曾如愿。不过纸上得来终觉浅,在书信上看到的无非是二郎手下新组建了一支精锐甲骑,类似于自己身边的卫队,又或者是父亲身边的嫡系亲兵,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之处。世家子豢养私兵、门客乃至死士,乃是流传了几百年的传统,李家女子都可豢养家将,李世民终究是李家二郎养一支甲骑玩玩也无甚不可。

    由于徐乐练兵时不许外人随便观看,即便是李建成的眼线对这支甲骑的真正实力也无从知晓。只知道连李豹这种二郎的武艺教头家将首领也只不过是这支甲骑的小军将,这支人马想必极为剽悍。不过总归是未曾见过,揣测做不得准。李建成想来所谓甲骑精锐,也终究就是比河东六府鹰扬的甲骑略强些而已,和自己的亲兵相比,应该还差些火候。

    可此时当李建成亲眼目睹玄甲骑列开那古怪军阵,跟随徐乐身后向鱼俱罗冲杀而去的模样,他心中的第一反应便是:自己还是小看了徐乐和他的人马。

    之前只想着二郎刚勇乃是自己的心腹大患,必须打压他,不让他建立军功。等到自己地位无可撼动,再让这支人马主动归顺。如今看来自己还是做错了,不是谁当世子这支人马便是谁囊中之物,而是这支人马为谁所用,谁就能坐稳世子乃至家主宝座。必须设法尽快把这支甲骑以及那位乐郎君夺入麾下,再不然就得把他们毁掉,总之不能让他们在二郎手下效力!

    李建成还是第一次见到玄甲骑和他们的密集阵型,心中极为震撼,甚至忘了起身逃跑。可是有人比他更为震撼,那便是鱼俱罗。

    李世民那一声大吼以及弓箭算得上及时雨,可是他的这些举动并未能阻止鱼俱罗的进攻。作为久经战阵老将,万马军中刀枪乱舞冷箭满天飞的场景不知经历了多少,区区一支箭还不足以令其改变主意。即便李世民乃是万里挑一的神射手,匆忙之中放箭,也不足以威胁鱼俱罗性命。伤心于丧子之痛,对世家名门恨之入骨的老将,拼着自己受些箭伤,也要先杀了李家长子再说。真正令他失手,让李建成捡回一条命的则是徐乐,或者说是他身上那身甲胄以及面覆。

    在弓弦响动的同时,鱼俱罗也已经看到了对面的两人,随后神情便为之一变,手臂微微颤抖,本应百发百中的马槊有了毫厘偏差,李建成终于捡回一条命。李世民射出的箭也在此时射中老将的肩膀,箭簇与甲叶碰撞,冒出些许火星。箭锋射透甲片,穿过丝绸内衬以及垫肩,钻入鱼俱罗肩头时已然力道大减,射入皮肉未及筋骨。这些许疼痛乃至流血,于鱼俱罗来说本就算不得什么,何况此时此刻的鱼俱罗心神震荡,这些微疼痛根本感受不到。

    这甲胄,这军伍……徐敢……和他的玄甲骑竟然还在人世?

    在看到徐乐的第一眼,鱼俱罗便认出了徐乐身上的甲胄,更认出了他身后那支精骑所摆出的古怪阵势。在鱼俱罗少年时,便已经投奔于杨家麾下。其力大过人武艺高强,加之少年气盛,在军中少不了惹是生非好勇斗狠,乃至靠着膂力本领欺压袍泽的事也曾做过不少。

    那些被他欺侮过偏又敌不过他气力武艺的军汉愤懑之下便忍不住破口大骂,骂鱼俱罗只会欺软怕硬,有本事去招惹玄甲徐敢。不必考虑陇西李家的权势,便是比并武艺气力,也能把你打得落花流水。

    鱼俱罗性情暴烈,一言不合便要挥拳相向。可是并未因这番言语发火,反倒是默然无语,只是把说这话的人更用力揍一顿了事。他也承认这些军将说得没错,自己这辈子都赶不上黑甲徐敢。

    那时徐敢还为陇西李家效力,靠着自己一身本领以及手下玄甲骑立下赫赫武勋,乃是大隋军中八柱国之外第一人,更是军汉心中的战神,鱼俱罗再怎么狂妄也不敢向这等英雄挑衅。何况在他心中,也一直把徐敢当成了偶像仰慕,乃至刻意追随着徐敢的脚步,沿着他走过的路前进,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接近这位英雄,与他成为朋友。

    徐敢着玄甲,鱼俱罗便也特意披挂旧式札甲。徐敢统率玄甲骑冲锋陷阵,铁蹄踏碎无数军阵,鱼俱罗便也专门指挥骑兵。作战风格凌厉,喜攻不喜守,都是从徐敢身上学来。甚至特意打造了一个夜叉鬼面,只为效法徐家的怒目金刚。

    两人也曾为隋家天下于同一个战场征战,鱼俱罗更是得以亲眼目睹徐敢雄姿。看着徐敢和他手下兵将往来驰骋,破阵杀敌的模样,鱼俱罗的敬仰之情也越发强烈。只不过彼时双方身份差距太大,大家都认为徐敢会建立自己的家号,成为世家的一份子,鱼俱罗还只是个颇有勇力的厮杀汉而已,两者之间存着一道鸿沟难以逾越更说不到交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