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比奇怪,他还清晰的记着自己母亲教自己诵读呦呦鹿鸣的情景,他无比希望自己忘记,他曾有过天真的时光,比常人都要短暂。沈府的火光,在他心中从未熄灭。

    无比奇怪,所谓的父母,仇恨她都完全不曾记住,她不知道自己父亲的模样,她不知道自己母亲的声音。但为什么,她总是会在无数个夜晚,从噩梦中惊醒,然后感受到锥心之痛。

    如果人的命运,由上苍注定,那么他们的命运,在盛德二十二年的暮春,就已被神明写下。

    苏沈再一次回到了烟宁县中,熟悉的街道上,处处还挂着崭新的红联桃符,穿梭其中偶能听到远处传来的爆竹之声。喧哗热闹与一道孤单的身影格格不入,苏沈一时竟觉着自己如同一个旅人一般。站在曾经无数次站过的门前,他本只想略看一眼便走,谁知出乎他意料的是,苏府大门上了锁,锁上已蒙了层厚重的灰尘,与左邻右舍的喧闹相比,这里显得异常落寞萧条。

    “沈儿。”一道略带惊讶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苏沈回过头去,一个戴着羊皮帽子的老者,正拿着一副对联,端了碗浆糊略带惊讶的看向自己。苏沈忙回身行礼道:“见过佟叔。”老者笑着走过来,仔细看了看苏沈笑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原来这老者名为佟丘,是苏傅自小一起长大的故交,因他问苏沈没有和苏傅一起回来么,苏沈苦笑道:“我出门游历,并未和伯父一起,过年回来,他已不在这了。”佟丘皱眉道:“他莫名其妙走了,我还以为是去寻你了,原来你们不在一处。”苏沈忙问道:“佟叔,你知道伯父去哪了么?”佟丘摇头道:“他这人想的事谁能猜到,从你妹妹入了宫,你又走了,他就散了学,没几日便不见了踪影,你们都没回来,我这不想着,好歹来给你们贴副春联。正好你回来了,过来帮忙。”

    苏沈忙应了是,过去接了浆糊,然后贴了对联。佟丘在背后看着他忙活,突然开口问道:“沈儿,你和你伯父,是不是吵架了。”苏沈贴完回过身来,摇了摇头道:“有点争执,算不上吵架。我也不知伯父为何突然不告而别。”佟丘沉吟了一下,方才叹了口气道:“想来是你妹妹被召进宫的事对他有些打击。”苏沈心中冷笑了一声,但突然一个让他疑惑多年的问题冒了出来,他看向佟丘问道:“佟叔,我伯父当年为什么辞官,佟叔你知不知道。”

    元月天寒,纵是江南,也时时有呼啸的冷风吹过,苏沈的声音被吹在风中,只听到佟丘叹了口气,然后向苏沈道:“你家里既没人,跟我回我家坐坐吧,好歹喝杯热酒。”

    “你伯父是盛德四年的进士。”佟丘看着案上温酒的炉火缓缓开口道:“当时天下基本安定,正是用人的时候,你伯父殿试高中,前程无量。先进了翰林院,后做了当时吏部侍郎韩敬文的门生,他的才华你也知道,韩敬文也颇为看重。”苏沈端酒给佟丘倒了,然后问道:“那后来是出了什么变故么?”佟丘举杯饮了,叹气道:“这也是他辞官之后,回来烟宁,与我一同饮酒喝多了,才跟我讲的。他当时常在韩敬文府上出入,久而久之,便结识了韩敬文的女儿韩云思,当时你伯父比你大不了几岁,一个翩翩公子,又有才华,韩云思也对他芳心暗许,两人虽只是传递诗文,但早已情定终生。久而久之,韩敬文也看了出来,你伯父是他门生,又是前途大好的翰林生,他也愿意招来做女婿,便跟你伯父说了,寻个日子让他上门提亲,把这件事定了。”

    在苏沈记忆之中,苏傅一直是一个视人情世俗于无物之人,从未见过他对何人有过超出寻常的情感,此时听到他年轻时也曾如寻常人一般有着七情六欲,忍不住也感伤起来,又听佟丘喝着酒道:“谁知上天作孽,你伯父还没准备好去提亲,韩敬文得了个孙子,先皇当时听了也颇为高兴,便偶有闲致去韩府贺喜,赏了点东西。这次贺喜,先皇便看见了韩云思,一时顺眼,回宫便要纳她为妃,韩敬文若是实报已和你伯父定了亲,倒也无事。但他意欲讨好皇上,更想攀附皇亲,便趁你伯父还没提亲,不顾女儿哭求,将她送进了宫中。”听到此处,苏沈忍不住皱起眉来,他难免会由此想到苏怜,又听佟丘道:“你伯父虽然伤心,但也不能如何,毕竟是皇上下的旨,谁敢违背。只是与韩府倒也疏远了。可惜后来,宫中女子,皆如流星昙花一般,那韩云思虽然初入宫颇为受宠,但没一年功夫,就旧人只看新人笑了,后来她又冲撞了有孕新宠的一位婕妤,被打入了冷宫。韩家也因此获罪,被贬谪出京。你伯父知道此事后,便花钱求人,托了宫里的公公,打听韩云思的下场,最后得到的结果,便是她在冬天被活活冻死在了冷宫之中。你伯父自那之后,便愤然辞官,他本也只是个小官,无人在意,就孤身一人回了烟宁。当时你父亲还很小,你祖父祖母都去世的极早,你伯父进京为官,你父亲那几年就托付在我家养着。你伯父回来后,便接了你父亲回家,长兄如父,你父亲极听你伯父的话,谁知一日日读书长大,你伯父竟不许他考取功名,更不许入朝为官。你父亲一开始还勉强接受,越长大越是不满,后来两人大吵了一架,你父亲便赌气离开了烟宁。你伯父嘴上不讲,但他其实极挂念你父亲,暗暗出去寻了他很多次,直到盛德二十二年,你应当也有印象,他抱了你俩回来。”说到此处,佟丘抬起头来,却发现视线中的苏沈阴着脸,面带寒光。他站起身来,面色缓缓归于平静,向佟丘行了一礼道:“晚辈还有要事要离开烟宁,多谢佟叔的酒了,也多谢告诉我这些。”佟丘见他起身忙招呼道:“还是留在这吃了饭再走吧。”苏沈笑了笑道:“不必了,我就不打扰了,急着赶路。”佟丘看他说的坚决,便不好再留,只得送出门道:“那好吧,如果你伯父回来我会跟他讲你回来了。”苏沈站在门前抬头笑道:“不必了,佟叔方才不是问我有没有与伯父吵架,晚辈现重新答复,他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苏沈面上挂着浅笑,但说出的话在元月的冬风之中依然透着冰寒:“我这一生,都不会原谅他。”

    过了元宵,宫中彩烛高照都慢慢摘了下来,恢复了往日模样,应天殿外长满了翠绿的松柏,窗前松影摇晃,屋中庄岚正皱眉看着案上的奏疏,下面坐了任长清与温浩二人。庄岚又看了片刻,方才出声道:“这次西狄来犯,高从远奏请以棉布生意谈和,任相与温将军,怎么看。”

    “回陛下。”任长清起身回道:“西狄每年冬天都会来犯,无非是短衣无法过冬,高从远从年前已经和他们打了大小十仗,虽然都打的很好,但冬天漕运不通,西面守军粮草不济,高从远此时求和是合理之举,臣以为可以准奏。”

    “皇上,臣以为不可。”不待庄岚再问,温浩便迫不及待的大声道:“西狄如狼,年年给粮食给布,年年还得打,若是一时吃了亏就算了,今年他高从远打赢了好几仗,如今还要给布求和,这算什么。”任长清看了看温浩沉声道:“将军此言差矣,我想高从远正是因为打赢了几仗,才会和西狄谈和。”庄岚闻言,忙向任长清道:“任相把此话讲清楚点。”任长清忙回过身来道:“臣遵命,皇上试想,若是年前西狄来犯之时,高从远就与之求和,那西狄定会无所顾忌,漫天开口,而如今他们连战失利,这时再启和谈,西狄必不敢太过贪婪,谈起来,我们也更有了底气。而如果接着打下去,粮草短缺,一旦输了几仗,那就不好谈了。”听他这般分析,庄岚也连连点头道:“任相言之在理,朕看甚是妥当。”

    “回皇上,任相所言是文臣之见。”温浩忙道:“高从远既被委以御疆之责,理当驱敌于国门之外,怎能不战先怯,谋以求和,依臣之见,他多有养寇自重之心。”

    “温将军。”任长清突然打断了温浩的话道:“看来将军年岁高了,过去的事记不太清了,盛德十七年,温将军为卢德知府兼征虏将军,当年冬天以粮五万石,棉布六万匹与西狄讲和,盛德十九年,又以纱布十万匹促成西狄和谈,此后将军驻守边疆累年皆是如此,怎么如今谈到讲和,反倒说是养寇自重了?”

    “任长清你。”被任长清说到痛处,温浩顿时竖起眉来,厉声喝道。

    “行了。”庄崖将奏疏往案上一丢,他本就厌恶朝政,更不愿打仗,只盼着尽快完成和谈,因而冷冷看了温浩一眼道:“任相说的是体国之言,和谈的事就这么定了。”见庄岚发了火,温浩不敢再言,只得应了声是,站在一旁。庄岚又向任长清道:“任相以为,和谈之事具体该怎么办?”

    任长清道:“回陛下,温将军所言其实也并非全无道理,和谈要谈,但既然已经打了几仗胜仗,就不能由着西狄来。臣以为,应当传旨给高从远,朝廷只给他三万匹棉布,并且不可白给,当换以马匹贸易。这三万匹棉布,由户部从贺州,宛都两地蕃库调运。”庄岚点头道:“就依此法,任相下去,中书省和户部一起拟个方案,然后传旨给高从远,朕就不看了。这件事,兵部不用管了。”说完他挥了挥手,任长清和温浩都行了礼告退。

    庄岚靠在案上,有昏昏睡去的样子,贵骆忙过来轻声道:“皇上,天冷回寝殿歇息吧。”庄岚闻言睁开眼睛,站起身来道:“还是不睡了,去凝和宫看看你们苏主子在做什么。”贵骆忙领着人备好华盖步辇,前拥后簇的往凝和宫中去。

    到了凝和宫前,便看到崔卢与披芳阁太监马保在院中站在墙角说话,听了通报都匆匆走过来在路边跪了,庄岚见了马保便随口问道:“你家主子来了?”马保不敢抬头,只跪在地上道:“回皇上,主子是午后用了膳来找苏妃娘娘玩的。”庄岚点了点头,便只带着贵骆进了屋,屋里人也听到了通报,果然见到苏怜与江菱一同出来行了礼,庄岚让两人平了身笑道:“朕来的不凑巧,扰了你们姐妹。”江菱笑道:“皇上来救了怜儿,她输了我好多。”庄岚看到案上放着棋具,才知道两人原在打双陆,便笑着坐在一旁道:“你们接着玩,朕在旁看着。”江菱便与苏怜仍对坐着掷骰,江菱原是赢的,谁知庄岚来了,苏怜突然转了运势,连着几个好骰子便占满了江菱这边的后梁,江菱嚷着再来,结果一连输了四盘,该输苏怜六两银子。

    苏怜最后掷了两个六,庄岚也拍手叫好,江菱本在让雪微解银袋,听了忙又收了道:“皇上就是偏心怜儿,看着我输叫好,这钱我不给了。”苏怜轻笑道:“这算什么理由,赖账也没有你这样乱赖的。”庄岚也点头笑道:“民间讲愿赌服输,快把银子放下。”江菱把双陆棋盘推到一旁道:“这个没意思,我们再来下两盘棋,最后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