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黎医生见到我清醒过来,便一边说着今天诊所的事情,一边收拾资料,她一直都在提醒我,这里就是真实不虚的世界。不过,噩梦中的“江”的出现,就像是对这个认知的反弹。窗外已经是黄昏时分,残阳的余光拖着长长的影子,让视野中的城市风景渲染上了迷幻的色彩,仿佛连空气都是闪闪发亮的橙红色。

    平凡的世界,和平的城市,正常的国家,每个人都在习以为常中,度过自己的日常,看着行人们或匆匆或徐徐地从街巷中走过,我真正感受到一种排斥,或许是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排斥,亦或者,是这个世界对我的排斥。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这个世界的,因为它很正常,很平凡,我所认识的人们,都可以在这平淡的生活中,去寻找自己可以承受的刺激,而并非是被危险逼迫,而不得不投身于不知道有没有未来的战斗之中。

    在噩梦中惊鸿一瞥的“江”,用它那无以伦比的存在感,在我的灵魂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种印象甚至冲淡了我对这个正常世界是否为真实的犹豫。阮黎医生说,这一切不过是我的妄想,但是,“江”用那深入骨髓的恐怖,让我不得不承认,即便末日幻境和病院现实都是妄想,它也绝对不是一个妄想。

    “江”是存在的,即便来到这个世界后,只有噩梦中才能感受到,平时则无处寻找踪影,但那种彻骨的矛盾恐惧,却绝对不是妄想出来的恐怖可以比拟的。它用如此强势的方式宣告了自己的存在,然而,我却无法对这个世界的任何人述说——因为,即便说出来也没有用吧,他人无法感受到,无法接触到。无法观测到它的存在,任何可以证明它存在的证据,对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都不存在。

    要我怀疑自己,硬性把它当作是自己的妄想,一个不存在的东西。现在的我是决然无法做到的,而既然相信它的存在,那么,这个世界的真相,自然就有待商榷。我不知道,当我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江”的存在时,这个平凡的世界会变得如何,但我的想法也同样很清晰,我不想因为“江”的存在。而让这个世界发生变化。

    我希望,这个平凡而美好的世界,即便不是唯一的真实,也可以像末日幻境、病院现实那般,作为“真实”的一个可能性而存在下去。

    末日幻境总是濒临末日的毁灭,病院现实看似巩固而安全,却狭小黑暗充满了压抑,只有这个世界。平凡而广阔,就像是末日幻境和病院现实。在剔除了那些危险和压抑的因素后,实现了重合。它的真实感,甚至可以充当相对于“末日幻境”和“病院现实”的真实。阮黎医生、八景和咲夜她们,如果并非是中继器利用我的意识幻化出来的伪物,而是真正的她们,亦或是真正的她们的一部分。一种投影之类,那就真是太好了——我如此希冀,却也不对此报以太大的希望。“江”宣告自身的存在,打破了太多我所设想出来的可能性。

    我还没有找到真江她们,但是。“江”的出现,让很多事情,让我观测到的很多细节,都变得没有意义。尽管,这些细节,一一证明了阮黎医生的正确,但是,对我来说,最庞大、最强烈、第一性的参照物,就是“江”,而并非这个世界的细节。

    我的内心中,被阮黎医生一席话所挑起的波澜,已经开始平息下来。阮黎医生将资料装进手提箱中,将白大褂搭在手臂上,就像是我的家人一样,絮絮叨叨地说着家常事,比起在病院现实中看到的她,现在的她无疑更生动,更美丽,也更正常,散发着淡淡的温馨。她的眉宇其实挺严厉的,但是,表现出来的性格,却比病院现实中的她温婉了许多。也许是因为,在这个世界里,她的身份是我的养母吧。

    即便是“江”提醒着我,唯有它才是真实,但是,我同样接受了这个世界的设定,我的双亲早已死亡,而自己是被阮黎医生收养的孤儿,和真江她们也没有必然而深刻的联系,只是普通地生活成长罢了。要说有什么问题,大概就是,我在阮黎医生的眼中,患上了相当严重的精神病,容易失忆,容易沉浸在妄想中,还往往将妄想和现实弄混。没有她的调整和治疗,恐怕什么时候就会被送进精神病院关押起来。

    是的,我接受了这样的设定,我在这里,就是这样的一个高川,这样的一种生活。除此之外,没有怪异和神秘。我可以像接受末日幻境和病院现实那样,接受这样的世界,这样的自己。而当我愿意接受这一切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思维中,少了许多矛盾的东西,变得清爽起来。

    在感受不到“江”的存在时,这个真实感十足的世界,和末日幻境、病院现实有着深深的鸿沟,可是,当“江”出现的时候,它便用自身为桥梁,将三个世界彼此串联起来,变成了同等的存在。我不再需要去考虑,哪一个才是真实的问题了。因为,唯有“江”,才是确定自身现实的基准点和参照物,因为,只有不变又拥有强烈存在感的东西,才能做为参照物、坐标、基准点之类用以分辨他物的核心。

    而我所经历的世界,相对于“江”来说,变化都太过强烈了,每一次,都仿佛真实,但最终却又无法确定是否为真实。

    我在得到结果的平静中,接过阮黎医生的手提箱,随口回答着关于校园生活的话题,尾随她离开诊所,坐上了汽车的副驾驶位。浓烈而真实的平凡生活气息,让我对这个世界依依不舍。我扮演着,一个脱离了妄想,回归现实生活的,属于这个世界的高川,阮黎医生露出欣慰的表情,我不讨厌这样的扮演,因为,我想留给这个世界中,所有爱着我,和我所爱的人们,一个平静又充满希望的自己。我放弃了去思考,她们到底是真是假的问题,因为,我觉得,变成一名愚者,或许就是面对这个世界最好的办法。

    对这个世界的阮黎医生来说,一个暂时摆脱了精神症状,重新恢复正常的养子,是值得她高兴的吧。她半路停车,买了很多熟菜,还有一瓶香饼,就像是要庆祝什么般,她绝口不提我的妄想,就像是已经忘却了一般,但我知道,她其实只是习惯了,而并非完全放心。在今后的时间中,她仍旧会对我进行观察和治疗,试图让我彻底远离末日幻境和病院现实的“妄想”,真正回到正常的生活状态中。

    我没有抗拒,因为,这是我唯一可以为这个世界的阮黎医生所做的事情——让她的养子变得健康正常,至少,让她认为是健康正常的程度。

    我在自己的房间中,陆续找到了证明阮黎医生所说之事的证据,也就是“我混淆了妄想和现实,是一个精神病人”的证据。在这个世界里的双亲印象,的确是我虚构的,原因其实早就被“清醒”状态下的“我”写在了电脑日记中,甚至就放在最容易看到的地方,以便“犯病的自己”可以在第一时间看到,只是每一次都会被“犯病的自己”忽略,当然,每一次经过阮黎医生提醒后,都会在一定时间内恢复正常,然后将自己的经历,再次写入这本电子日记中——“病情”的第一次记载是在三年前,有记载的次数,是两百三十一次,现在,我可以将自己现在的情况再写进入,就是两百三十二次了。

    我没有去想,这些证据,是否在我“意识到应该存在”之后,它才“存在”的。因为,我接受了自己在这个世界的设定,所以,可以体验和观测到的一切,都可以当作事实。而且,我已经决定了再次“发病”的时间。不过,在那之前,我要以“正常”的状态,陪同阮黎医生一段时间。因为,我不知道,当自己再次“发病”之后,是否还有机会回到这个世界,甚至于,无法判断,这个世界是否还会存在下去。

    留在这个世界,面对这平凡而宁静的生活的每一刻,对我来说,都似乎弥足珍贵的。它很理想,但我却不得不离开,不仅仅是因为,我和它之间有排斥性,更是因为,“江”的存在感太过强烈,让我偶尔会觉得,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不良的影响——也就是,“江”的侵蚀。

    我希望直到我离开为止,乃至于在我离开之后,这个世界都可以保持如今的模样,但这也就意味着,虽然我喜欢这里,却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