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红色的骏马飞快地踏过积雨的皇城,四蹄轻飘,像是点水的蜻蜓。这样的雨夜,马上的人却依旧着了重甲,闪电再一次劈开夜空时,电光照亮了明光铠的前档,将那骑士一张黑脸反映得又白又亮。枣红骏马之后,紧紧地跟着十数骑。马的毛色有青有白,骑士的甲胄却全是皂黑。人人手里都持着长刀,每一次闪电过后,刀柄上便要闪出一道晶晶的亮光。

    十余骑穿过皇城,到得洛水,连马踏上翼桥——虽在桥上,马蹄却不曾有半点迟疑,脚步益加轻碎,点过摇摆的桥面,远远望去,仿佛水上飘飞,凌空而过。越过翼桥,到拱门守卫之处,才翻身勒马。为首的骑士亮开号牌,昂首道:“独孤绍奉谕觐见。”

    为首的监门卫士早已认出是她,却依旧拱手,请她脱胄检视。独孤绍单手扯去头盔,解开护甲,叉开双腿,抱甲而立。那检视的是个新上番的卫士,借着风灯看清独孤绍确是个女人,手停在半空,转头去看身后老兵,那老兵笑道:“你不是问独孤将军?这就是独孤将军!”

    独孤绍咧嘴一笑,把头盔向左侧卫士怀中一丢,自己脱去护甲:“喏,没比你们多三头六臂。”

    新卫士一怔,眼光在她的棉衣上停了片刻——那衣裳被雨浇透,紧紧地贴在胸前,勾勒出女人的形状——手胡乱上前,只碰得一下,便慌忙缩回来。

    独孤绍便有些不悦,笑向那老兵道:“王海宾,你带的好汉!“

    王海宾伸腿把那人一踹:“罚你多值两夜,丢人!“一面说,径自上前,将独孤绍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连跟从她的女卫士们,也坦然检视过,一面向独孤绍笑:”独孤将军不但是我朝少有的女将军,又是堂堂仪表、赫赫神威,这没见过世面的小奴九哪经得起女将军的这等威仪!还能伸手,已算是不错了。”

    独孤绍但笑,利落穿好盔甲,引十数亲信,随中使入内。

    皇帝不在长寿殿,而在新建的高台中。上阳宫地临洛水,夏日清亮,天冷时却略嫌湿寒,住着不舒服。因此去年因地势而建了此高台,下设重重阻隔,以免寒冷。一路过去,尽绕着曲折小道,绝少巡逻。兼以人从简陋,林深树密,不似天子所在,倒似是某个见不得人的楼宇。独孤绍在禁卫值宿有些时候,谙习守卫之道,见此情景,不觉皱眉。内侍引她到了一丛矮树前便止了步。独孤绍正疑惑间,却见两个小宫人从林中钻出来,那内侍笑托门口的小宫人道:”独孤娘子到了,烦娘子向内奏报一声。“

    宫人应答一句,一人登台回报。一人又钻回林中。独孤绍着实留心,才从她走过的地方发现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雨夜湿滑,着实难走。仰头眯眼,费了好一阵子力气,才又从那高低的树丛中发现背后高台昏黑的轮廓——此地距台中,却还有些距离。心中更是思量,又因引路的是相熟的朱姓小内侍,悄悄向他靠近一步,低声道:”朱郎君不去通报?“

    那内侍低声道:”陛下有令,今夜不许男人入内。“

    独孤绍一怔,此刻那宫人已然折返,因随宣引向内。也是踩着那卵石道进去,一路受了许多水滴,到了近前,才见一片开阔的园子,倒是有几个妇女护卫着,也摆开了守卫之势。

    转入庭院,却与外面是两重天地:外面风狂雨骤,阴冷湿寒,阁中却自门口便已铺垫了一大圈灯笼。还不是寻常材质,都是琉璃制作。最底下的每一笼中,都是水盆大小的白色蜡烛。火光透过琉璃,便变成了昏昏的黄色,柔和地照映着台阁。

    台阁左侧有一圈楼梯,是通向二楼的阶梯,高阶之下,陈设的是较小的灯笼。也全是琉璃制作,里面碗般大小的蜡烛,每一个都透出幽蓝的光芒。再沿阶而上,又见到白色琉璃的灯笼,里面是朱红蜡烛,手臂粗细。火光柔和地照出来,上下光线交辉,将三层楼台,映得如朦胧仙境

    到第三层最后,有两名尼师,身着彩服,候在一道珠帘之前。见独孤绍上来,一个打起帘子,一个双手合十,念出一声佛号。里面低低的诵经声这时才传出来,平缓得像是沙在沙丘上细细地滑。

    独孤绍踏进去,水从头上滴到脚上,湿漉漉地踩脏了地毯——她这时才看见整个三楼都铺了俗称一寸金一寸丝的红绒地毯。这地毯她不是没见过,更不是没用过,但这样大的一片铺设在这样的楼上,又被她这样泥泞肮脏的脚踏过,还是使她略略地生出一阵迟疑——一瓶跌打药不过六十钱,这一脚踩下去,已是许多好男儿一年的伤药。

    但这一阵皇帝柔和的声音已经飘飘荡荡地传到门口,伴随着细密的诵经声传到了她的耳中:“绍卿过来。”

    独孤绍低了头,又看了一眼地毯,沉默地向内走。

    她是沿着皇帝的声音前行的,到了声音的来源处跪下,却不见皇帝的身影。眼光在左右地毯上扫过,只看见立着许多板框。室外是雨天,激烈得像是在打仗,室内却全听不到那风或雨,只有沙浪一般起伏的诵经声和如丝缎般柔和交织的昏黄光线。

    这气氛有些不对头,独孤绍有些犹疑,抬起眼,不见皇帝或任何诵经人的身影。只有镜子。那些板框都是一人高的镜子,直直立在中间。映照出独孤绍孤独跪地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