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等我请求,次日一早,来自上阳宫的使者便到达东宫——居然是高延福本人——慈眉善目、无限和蔼地宣达“陛下思念太子殿下和长乐公主,命二位往上阳宫觐见”的消息。

    我在高延福提及的那一刻才想起李暅来,迟钝地转头,看见小内侍们慌忙入内通传——虽然他们已竭尽所能、尽量迅速,这通传还是费了不少时间。而且李暅来时还且有些衣衫不整,一面自己系着衣带一面自外向内奔,韦欣步履匆匆地跟在他身后,终于在他即将踏入殿中时叫住了他,替他理好了衣衫,整齐了冠带,才如一个望着即将离开膝下的幼子的老母亲那般依依不舍地放李暅进来。

    高延福与我同时看到了这一幕,同时低下了眼。不同的是,高延福绽出柔媚的微笑,两手略一拱,以此代替因身为天子使者而缺失的面见太子的礼节,而我则不自在地抿了嘴,费了一会力气才收敛了情绪,却还是在抬头时,忍不住道:”阿兄气色不错。“

    这句话显然没说到李暅心坎上,他不大自在地哼了一声,一手拂过脸颊,又背到身后。我这才注意到他脸上有一条长却浅的疤痕,不知是什么划的。他的气色看起来其实也不好,眼下青黑,好像被木炭涂过——这年头没有铅笔,我就叫人拿木炭做成笔带守礼画简笔画。这世上只有三人会画简笔画:阿欢,守礼,和我。阿欢画得少。守礼小时候画得多,到大了,也渐渐画得少了。便是我,也有许多年不画——只有那回守礼结婚阿欢清他从小的旧物的时候从那一堆破破烂烂中捡出了一只炭笔,调笑着给阿欢去画眉。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可闺房之悲,又有甚于今日的么?

    我情不自禁地咬牙,不知是不是跪久了,头有些晕,高延福和李暅说了什么,我没仔细听,总只是那些事罢,听起来这一两个月中,,老高没少和太子来往——想想也是,太子痛失爱子,皇帝必然要予以抚慰。没有人比高延福更能显示母亲对这抚慰的重视了。所以尽管他现在腿脚已经不大好,也根本不再做谒见通传的差使,此刻却还是被派了出来,传达区区一件招人入宫的口谕——想想倒也有些可怜!

    我抿住嘴角,忍住了嘴边的笑意,在头晕与回忆与憎恨中上了辇,摇摇晃晃地被送到上阳宫,入宫时并不从以往的正道,却直接从皇城前一座摇摇摆摆的桥上连过去了。李暅从他的辇上向我道:”我特地向阿娘倡议,命人修起这道翼桥,取其轻盈便给之意。由阿韦提议,她大父监工,一个月内便得,现在从东宫中去上阳宫,可快多了。“

    果然是快得多了,说话间,我们已到了上阳宫的一侧——皇城与上阳宫,其实只隔着洛水,有了翼桥,不过片刻即至。为了这桥,上阳宫也开了一间小门,破坏了一般宫城的对称结构。我头晕晕的,一时没想通母亲怎么会答应在宫城开小门这么不合礼制的事,等被人扶着走进去的时候却突然明白了,这是皇帝陛下对太子殿下痛失爱子的补偿,是昭示太子地位稳固的武器——你们看,她多爱她的儿子,甚至为他单独开了一扇门。

    这座桥——叫什么来着?总之是个桥——可不是一座简单的桥,而是当今陛下与太子之间浓厚的母子情的化身。毋怪太子殿下突然这么惦念他那二十年不曾管过的儿子。这个儿子的死,分明为他在他母亲那里,换取了无上的好处。我打赌,短期之内,太子殿下对他的长子的思念,只会更多,不会更少。说不定一刻之内,见到母亲的那一秒,他就会情难自已、痛哭失声,显示他作为人父痛失爱子的悲伤。那悲伤该有多少啊,逆流成河的郭某人想必都没有他的悲伤来得多,毕竟他失去的可是一个儿子!一个几乎是他自己亲手葬送的儿子。

    我又想笑了,这笑很不应该。但却难以忍住。奇怪,在阿欢那里,在我该表现出悲伤、同理心,还有疯癫的时候,我安静

    理智得出奇。而在这里,在上阳宫之中,我却突然生出一股不合时宜的癫狂冲动。就好像昨天晚上,我离开酒席,踉跄着前往阿欢的寝殿时那样。不同的是,现在我没饮酒,头脑除了有些沉甸甸地重之外异常地清醒,但这种异乎寻常的冲动却更强烈。

    母亲的住处很快到了,也不是她常待的仙居殿或者长寿殿,而是一处新起的高台。看来我病倒的两个月中,有许多事都发生了变化。

    高台着实有些高,旋转的台阶使我的头更晕了,不留神跌了一下,李暅及时地扯住我,像是才发现我的孱弱那般,吃惊地叫“太平”。

    台阁里听见了动静,有人打起帘子探头来看,李暅夸张地抱住我——他昨夜是不是也这样自以为是地抱了阿欢?阿欢昨夜是不是也像我这样想推开他而不得?无从得知。我只知这一跌终于使我的地位暂时地超过了李暅,迅速地有人拥过来,将我抬着送到第三层——外间本来有些装饰的,都是些镜子,但等我上去时,早已都挪开,露出一间暗室来。

    母亲穿着家常赭黄袍,坐在暗室的床上。宫人们遵守着礼数,因此一开始只搀着我站定,但婉儿看向了母亲,以宫人们恰好能听到的耳语小声提示:”是不是躺着好些?“

    这一声不但给了宫人们信号,也给了我某种暗示,我垂下头,将原本一件简单的因头晕脚软而摔跤的事故装成命在旦夕的大病模样,又乘着人荒马乱的间隙抬头去看婉儿。她背对着母亲,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头时直直去看母亲,以一种超出臣妾身份的担忧口吻道:“公主这样,无人照料,怕是不行。“

    我听到了什么?一个”照“字。婉儿犯了讳,当着母亲的面说出了那个字。不知李暅有没有听出来。但高延福和母亲身边的其他人一定听出来了,却没有一个人有任何反应。

    连母亲本人也没有反应。她只是担忧地望向了我,把手伸到我脸上,摸着我的脸,长长地叹气。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来,我又成了母亲的小兕子,比李暅这个太子——这个皇帝心爱到为他破了礼教修了一座桥通向别宫的儿子——更重要的存在。

    婉儿的手碰过了我的手,只一下,指尖在我的掌中一勾,奇怪,我与她的接触算不上频繁,又有那么多人在身边,我却一下子便辨认出了她的手,而早在这触碰之前,我便已经对她的心思心领神会。

    守礼不仅仅是欢和我的儿子,还是邵王,一种符号,一个风向。守礼死了,风向就变了。无论母亲如何补偿,变了就是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