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正午,长长的青崖古路上无一草一木,灼眼的阳光当头照下,连影子都畏惧缩藏了起来。

    枯风华莲衣赤足,有如话本上看过的凡界死囚,一步步走向那个为她准备好的大铜炉。

    然而,刚刚来到古路坡顶,她的瞳孔仿佛被阳光刺痛一般,猛地一缩!

    在古路两旁,顺坡而下,竟然筑起了两道镜墙,一面又一面,严丝合缝,连绵不绝地一直延伸到路的尽头。组成镜墙的,不是普通的镜子,而是望夫镜,更准确地说,是望夫镜当中的尘镜。望夫镜是成对使用的,尘镜用以照近,月镜用以望远,一面尘镜所照之景,可以传递给无数面月镜。也就是说,她沿这条路走下去,每步,都被尘镜照得清清楚楚,让青崖洞外无数双眼睛欣赏消遣。

    她一瞬间几乎将牙咬碎,不仅仅是因为遭受羞辱的愤怒,其中还含着另一层绝望。这些尘镜说明,剑主峰的手已经伸到青崖山上来了。这在那一连串事变之前,是难以想象的。

    她是……怎么把事情搞成这个样子的?

    她捏了捏手心,然后松开,在踏入镜中之前,将头高高仰起,眼神冰冷地投向远方。

    山下那块石碑显然是刚从土里刨出来的,普普通通的山石,连个规整的形状都没有,但上面“尘路”二字却格外潇洒出尘,纵使掩埋千年,也散发着一股清灵飘逸的仙气,不知是出于谁手。

    当雪白的衣脚扫过石碑,又一个后人走向了她于红尘中的宿命……

    那一日,青冥山上空十一架云车,伴着仙乐十二章,彩幡十二幅,花雨在前,虹霓在后,浩浩荡荡地驶向剑主峰。这是一场复兴古道的盛事,万众歌颂,群峰回响,在青冥山上空织就了一幅无比华丽灿烂、而又古意盎然的游仙图。就连靠近青冥仙域的地方,那些田里的农夫,道上的行人,车中的姑娘,马上的少年,都远远地看见了天边山峦之上,一片彩云缓缓游过,隐隐伴随着天籁之音,光辉绚烂,难以描摹,令他们目瞪口呆,急急奔走向告。

    枯风华端坐在花团锦簇的云车之中,生平第一次,脸上带着一种茫然而无辜的表情,让她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没有攻击力。她是从不允许自己看上去弱小可欺的,但那个时候,她好像忘了控制自己的表情。幸好也没人看得见车里的她——事实上,哪架车中装着什么人,已经没人在乎了,那一天的她们,是十一个美丽而模糊的符号。

    这片彩云的终点,是十一座巨大的铜炉,张着口,等待鲜活身躯的投入。

    凡肉身历练者,需将自己封闭在铜炉之中一千八百日,蜕下仙衣灵壳,化为凡体。这个刻有专门阵法,隔绝天地灵气,焚金锻玉的铜炉,有个名称,叫做“天地炉”。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头顶的蓝天一点点消失,在铜炉封闭的最后一刻,不知从哪飞来了一片花瓣,旋转落在她的掌心。她合掌握住,下一瞬间,便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剑主峰天字三十一层东南角,一整块洞玉打磨而成的白色玉台上,巨大的铜炉巍然如山,一眼望去确有顶天立地之感。铜炉的表面刻着神兽仙山图,四十四道封灵之阵就藏在图中,这些阵法自中古时期传承而下,剑修中竟也有人专门研究,依样复刻了出来。当各洞护法长老前来查验时,心中便已明白,剑主峰这个算盘恐怕已经打了许多年了。只恨被他们抓到了把柄,果真把这些古老的囚阵派上了用场。

    就算没有亲见,也在经册里读到过天地炉内的焚身之苦,红莲炼狱,脱胎换骨,整整一千八百日的煎熬,将一副金玉之躯,生生变作了泥胚草包。但真正到眼前,却发现这些铜炉从外面看去,竟是如此平静安祥,不见灵光火星,不闻苦痛之声,炉身上的神兽仙山图带着一种古老深沉的美,和让人心平气和的力量。

    剑平一一五年的春天,枯之知站在天地炉前,眼中火焰正慢慢退去。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却从她身旁跌跌撞撞地走上前去,一把抱住了那座铜炉,花白的头发贴在凹凸不平的炉壁上,口中长叹了一声:“风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