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流言

    村口的小河边,何若冰手中拿着一件小小的东西,默默地看着。

    那是一枚国民党军的帽徽,青天白日,毕竟形势如此,何若冰已经将它摘下来很久了,平时一直慎重收藏,几乎不取出来,然而今天,他将这枚徽章从背包里摸了出来。

    河水流动的声音响在耳边,一刻不停,何若冰的视线久久停留在徽章上,他面色平淡,脑子里却一片纷乱,许多画面在头脑中交织,往来回映,一会儿是自己从前在国军之中的场景,一会儿又是共产党军队里面的图像,诉苦,看文工团的表演,其中给他冲击力最强的,就是那样一个晚上,混乱的气氛,凌乱的床铺,两个人如同两条蛇一般,紧紧地缠绞在一起,那样两具赤裸的肉体,如同带了毛刺,直刺人的眼睛。

    何若冰的心跳霎时就加快了起来,脸上一阵阵的发烫,大脑发生微微的眩晕,自己是怎么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

    虽然彼此都没有明说,但是何若冰知道,自己与顾秋先的关系从此不同,他并没有自己骗自己,以为是顾秋先诱惑了自己这样一个单纯洁白的青年,又或者是酒后乱性之类,何若冰很清楚地知道,那是自己愿意的,是在自己的自主意识之下,采取的行动。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他事后曾经仔细地考虑过,并不是柯伦泰的“杯水主义”,柯伦泰是苏联那边的人,很出名的女性先锋,因此对于她写的东西,西方世界一片嘘声,比如她那一篇,就给人说成是性放纵。

    是民国十九年的译本,十几年前的书了,何若冰在重庆的时候,偶然得到了一本,红色国度的书虽然多数很给忌讳,这本书却是例外,收藏了不必那样忐忑,书名叫做《伟大的恋爱》,是其中一篇的名字,那本书一共收录了柯伦泰的三篇,很显然译者是以这篇为代表的,不过让何若冰更受触动的,却是另外两篇,此时他想到的,就是柯伦泰的那一篇《三代的恋爱》。

    书里面写了祖孙三代的恋爱观点,祖母、母亲与女儿各不相同,尤其让人目瞪口呆的,是第三代人热尼亚,这个年轻的姑娘,与几个男人发生了关系,柯伦泰就这么直白地写出来,半点都不掩饰的,简直是惊世骇俗,何若冰与朋友谈起过这个故事,朋友掩着口吃吃地笑:“是苏俄的《金瓶梅》,只不过是短篇版的,共产党实在是太乱来了。”

    于是“共产共妻”就有了文学上的依据。

    柯伦泰就成为了俄国的性作家,给人看来是用性器官来写作的,如果在中国当代来类比的话,大概可以比成苏青,苏青在抗战胜利之后,就给人骂成是“性贩子”,不仅仅是因为她和陈公博的关系,也是因为苏青在文章中说过这样一句话,“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苏青这可是太敢说了,这样的话,男人宣扬起来不过是狂放,狂生自有别样风流,倘若从女人的口中讲出来,便是无耻下流了,而且何若冰以为,苏青这样的宣言还要比她与陈公博的暧昧更严重,毕竟情人是一时的,观念是长久的,不因人而转移。

    不过何若冰对柯伦泰的那篇,倒是并没有嘲讽的态度,他当时居然有所共鸣,人的欲望是真实存在的,有需要就希望得到满足,自己作为一个身体健康的年轻人,生机勃发,生命力如此旺盛,生理上怎么会没有需求呢?就好像一个饥渴的人,迫切需要一杯水,不管这是一杯怎样的水,这不是放纵,只是迫不得已,性关系如果能带有感情,那当然是好的,可是在这样一个一切都迫不及待的时代,氛围是如此的匆促,又哪有那样的时间与精力来恋爱呢?

    在重庆的时候,就听到人说,“‘爱情’不过是有钱的太太小姐、老爷少爷喜欢的流行玩意儿”,那是对《伟大的恋爱》——也叫做《赤恋》的评论。

    在共产党这一边,其实也是一样,何若冰在这里时间久了,渐渐地发现,共产党这边也是不讲恋爱的,一说到爱情,就是“资产阶级情调”,“自由恋爱”几乎是一个敏感的政治课题,人的情感也如同她们的思想一样,要纳入组织的标准之中。

    然而何若冰知道,自己与顾秋先的肉体关系,并不只是为了极度缺乏水分之下的解渴,对顾秋先,自己是有一种感情存在。

    起初面对顾秋先,自己是警惕的,一看到他的脸,首先想到的就是共产党的“政治宣传”,何若冰并不喜欢别人盯住自己的头脑,所谓的“政治思想工作”,其实就是让人改变自己的观点,甚至还有感情,何若冰最讨厌的,就是有人喋喋不休地在自己耳边说,一定要自己接受对方的见解,那样子即使对方真的是正确的,自己也会反感。

    顾秋先倒也确实曾经给自己做过“思想工作”,和自己讲“马克思主义怎么怎么样,毛泽东思想又是怎么怎么样”,不过他的这种临时客串的“政工干部”角色,扮演得并不久长,之后就是和自己随意闲聊,对什么感兴趣,就会谈什么,也不在意政治上是否安全正确,后面看来,顾秋先最初给自己讲马列,倒更像是一种职责在身的完成任务,把该做的做完,就可以干自己的了。

    一旦抛开那些规范化的政治话题,说到各人的内心,感受就不一样了,何若冰可以感觉到,顾秋先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也有他自己的想法与情感,不是作为政治框架之下的模型,而是作为一个真实的人,两个人是可以交流的,而顾秋先的内心世界,确实有另外一种魅力,让何若冰感到隽永,就好像他的外貌,乍一看平淡无奇,仔细观察,却是很堪回味的。

    在共产党的军队中,顾秋先是一个难得的有血有肉的人,也颇有想法,何若冰逐渐地喜欢与他说话,想到了顾秋先,就觉得自己在这里并不很孤独。

    因此,在那样一个晚上,就发生了那样的事。